（一）
        总是会有这样的人存在吧，他们相貌平凡，成绩普通，也无特殊才能，他们的生活永远激不起太大的波澜，淡得如同一杯没有任何味道的白开水，日复一日，一直平庸下去。
        但是，在这些无数渺小的个体中，也许总是还有这样特别的存在的吧。虽然被无视，被忽略，却总是在内心里保留着希望，保留着不甘放弃的跳动的心。在大大的绝望里小小地努力着。这种不想放弃的心情，它们变成无边黑暗里小小的星辰。
        我们都是小小星辰。

（二）
        夏末把刚发下来的物理卷子对折再对折，塞进课桌。
        女生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的课桌，以及上面惨白的试卷。
        左边，98分。右边，97分。
        夏末趴在自己的课桌面前，额头搁在斑驳的桌面上。眼泪一行一行地流进木板之间油漆脱落的缝隙里。整个人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感觉就像一个报废的轮胎一样被丢弃在路边。
        源源不断的泪水混合着无法派遣的沮丧的心情，不断地从女生单薄的身体里流出来。
        夏末抬起头，从桌兜里翻出试卷，上面那个鲜红的69，又一次刺痛了她的眼睛。
        是命中注定的吧，无论自己再怎么用功，再怎么努力，哪怕付出比你们多几倍的时间，看来还是不行呢，真的不行吧。夏末一边想，不争气的眼泪一边不住地掉下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突然，“啪”的一声，头顶的灯被打开了。
        夏末垂下头，飞快地抹干脸上的泪水。
        伴随着喘息声的靠近，夏末感觉自己的脑袋被轻拍了一下，抬头，是同班的季晨。
        “丫头，发生什么事了？”运动后的男生满头大汗，好像连头顶也会蒸腾出水汽。
        夏末摇摇头，用手拢拢被揉乱的刘海，沉默不语。
        季晨看了看被女生压在手臂下的试卷，又瞟了一眼女生左边位置上的卷子，轻轻地笑了一声。继而双手轻轻一撑，稳稳地坐在了自己的课桌上，抓过试卷，看过一眼分数，便把卷子折成一架轻巧的飞机。对着嘴巴呵一口气，随意地一投，纸飞机便脱离男生修长的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冲出窗外。
        夏末从座位上跳起来，慌乱地追到窗边，却只能无力地看着试卷随风飘远。
        “你白痴啊你，那试卷老师明天还要评讲的啊！”女生的眉头挤成一团，嗔怒地看着眼前玩世不恭的男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它让我们夏末姐姐心情持续低落，所以我罚它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夏末看着季晨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季晨也跟着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齿，像在播放佳洁士的广告一样。

        夏末开始收拾零落的试卷和笔记本。季晨曲着长长的腿坐在桌上，定定地看着那张看了十六年的脸，不漂亮，不张扬，却始终像一个温暖的磁极，源源不断地吸收着自己的目光。
        女生收拾好书包，男生轻巧地接过，搭在肩膀上。
        两人从学校里走出来，朝家的方向走去。
        季晨是夏末十六年的邻居，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到初中，甚至包括现在的高中，两人一直是同班同学。长久以来，夏末觉得，季晨都扮演一个温暖的魔法师，无论她受伤生病还是沮丧痛苦，他总是可以用许多怪力乱神的方法，让她轻易地笑出声来。

        两个瘦长的影子一路散步回家。
        季晨习惯性地揉乱夏末的刘海，说：“回去好好睡一觉，只是一个分数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夏末刚点头，突然想起自己每天晚上做题到深夜的样子，于是又猛摇头。
        季晨低低地叹了口气，把挎包往肩上一搭，说：“你快上楼吧。”
        昏黄的路灯下，男生的影子被拉得又瘦又长，他的身影看上去有点悲伤。

        夏末回到家，客厅漆黑一片。
        夏末推开自己的房间，没有灯，窗外的灯光漏进来，静谧得几乎能听到时光断裂的声音。
        夏末打开台灯，从包里翻出今天的试卷，开始用红笔在上面写写划划。
        季晨站在楼下。灯光把夏末的身影投射到窗帘上。他轻轻地皱起眉头，露出微微悲伤的表情。
        他站了一会儿，才掏出钥匙，踏进了旁边的那幢单元房。

（三）
        清晨的阳光穿透层层氤氲的雾气，明灿灿的，泛滥成灾。
        夏末一下楼，就不得不抬手挡住过于刺眼的日光。从指缝漏进的阳光里，夏末看到了站在路边，戴着棒球帽对她招手微笑的季晨。
        他的脸被初升的阳光照的一片金黄，像油画里那些年轻的贵族一样好看。他把白衬衣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修长的手臂，显得特别干净利落。
        看见夏末出来，他把牛奶和面包赛道女生手上，然后自然地接过她的书包。季晨看着女生苍白的脸以及浮肿的眼袋，轻轻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又回复玩世不恭的表情，继续胡侃乱吹不知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

        夏末到班上的时候，颜唯已经在座位上了。
        还是那张纸一样的脸，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
        夏末马上收敛了笑容，轻手轻脚地拉开颜唯旁边的椅子坐下去。季晨也在夏末旁边坐下来。
        距离真的是一种很微妙的存在。
        和季晨距离右边座位间的一条过道，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胡吹海侃，嬉笑怒骂都显得再自然不过。
        和颜唯距离左边一个手臂的距离，夏末每天必须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的言行来防止对方可能产生的厌恶感。
        真的很微妙呢。

        颜唯塞着耳塞，他的ipod耳机线软软地搭在胸口上。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夏末看着少年逆光的侧脸。他的脸一半暴露在金色的日光下，一半浸没在黑暗里，高高的鼻梁在脸上投下狭长的阴影。
        夏末看得有些出神。
        颜唯半眯着眼睛，左手指节轻轻敲击桌面打拍子，完全无视周围人的存在。
        真是好看得有点不真实的人啊。夏末在心里偷偷地想。
        虽然是出了名的冰冷少年，但夏末始终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危险而令人着迷的气质。与此同时，女生心里漾起了一些异样的感觉，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类型情绪的夏末自己也吓了一跳，最后只好一面慌乱地压制回去，一面翻开课本佯装认真地早读。

        物理课上。
        教物理的老头果然不负众望地讲评起试卷，x，y ，z地写了一黑板后，目光聚焦在极少数的几个人身上：“听懂了吗？”然后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继续心满意足地转身写下另一黑板的板书。
        刷刷刷，刷刷刷。
        夏末握着红圆珠笔，飞快地抄着。眼皮却像灌了铅似的，越来越重，最后竟不听使唤地闭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砰”的一声巨响。
        “你给我站起来！”
         把女生从睡梦中惊醒。夏末揉揉惺忪的睡眼，才发现老师已经站到了边上。女生顿时慌了手脚，刚想站起来解释，却惊诧地看到，站起来的是季晨。
        “你……你上课不认真听讲就算了，还敢画老师漫画！”老头扬扬手中季晨的“杰作”，脸憋得通红，“你试卷呢？”
        “丢了。”仍是满不在乎的语气。
        “你……”老头气急败坏地抓住季晨的肩膀，虽然在一米六和一米八五的高度差面前，老头没办法拿他怎么样，但夏末的心仍是提到了嗓子眼。好在气氛最后还是慢慢缓和了下来，老头松开季晨的衣服：“年轻人不要太狂，你这次不过是第二。”
        季晨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瞥了颜唯一眼，极短极短的时间跨度，一晃而过，险些捕捉不到。而后，便又恢复玩世不恭的招牌笑容，留给女生一个加粗体的大问号。
        夏末顺着季晨的目光看过去，颜唯修长的手指正握着一支金色的派克笔，飞快地在竞赛资料书上顺利地写下去。夏末看看男生的脸，冷静而平稳，像极了窗外泛着粼粼波光的安静的江面。

（四）
        完美而冷傲的颜唯，不那么讨老师喜欢却明显开朗得多的季晨。相仿的身材，两张气质迥异却同样棱角分明的年轻的脸。两个都是绝世的美少年，虽然相较而言，后者的异性缘却要高出不少。
        季晨微笑的表情像是任何一个帅气的年轻男生的笑容一样温柔，而颜唯则是与同龄人截然相反的沉稳与冷漠。
        而且是摸不透的，生人勿近的，对任何人都毫不客气的冷漠。
        有时候，夏末甚至觉得，颜唯更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冰雪王爵，他应该被制成电影海报装裱起来，不应该在凡间走动。
        但是，再怎么说，两个个性迥异的男生，外表上纵使有再大的区别，但从本质上看，两个都是优秀到天上的人。
        顿时，女生心里的凉意铺天盖地。
         ——说到底，普通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想到这里，女生心里比先前更凉了一块，自卑而敏感的情绪，像沾到一滴墨渍般的小黑点，逐渐氤氲成灰暗的一大片，迅速地包裹了整颗心脏。

（五）
        在家，妈妈会经常提到：“末末啊，上次季晨得满分的数学考试你考几分来着？你没拿来给我签字吧？”
        在学校，老师也会经常说：“夏末，你跟人季晨那么要好怎么不学学人家的优秀。”
        篮球比赛，自己永远只能握着矿泉水，远远地对着被被人群团团围住的季晨，无声地微笑。
        无数的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把夏末心里阴暗的那个侧面加深一点，再加深一点，深到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清光的轮廓。

        ——呐。季晨。我也想像你那样耀眼。
        ——呐。季晨。我也想像你一样优秀不用再为如何藏匿成绩单不让妈妈知道而绞尽脑汁。
        ——呐。季晨。我也想好好努力然后可以和你站到一样的高度，不用再忍受别人鄙夷的目光。
        可是，我做不到啊，明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还是无法追赶上与你的差距。在这样优秀的你身边，我只好慢慢地变成更加容易让人忽略的存在。
        我甚至祈求过很多次，祈求上帝让我一夜之间拥有超能力，让所有人都喜欢我。
        可是我做不到啊。
        我做不到啊。

（六）
        潦草地吃过杯泡面，夏末急冲冲地往学校赶。
        她是班上的宣传委员，这次要完成校庆的海报。
        周末的校园，人烟稀少得如同旷世绝境。
        夏末一手提着颜料和画笔，一手正准备用嘴里叼着的橡皮筋扎头发，不料刚踏进班门，竟看到颜唯坐在座位上，低头认真地整理着手中的资料。
        颜唯墨色的额发已经长过了眼睛的水平线，漂亮而精致的脸廓，肤色很浅。最让夏末惊叹的是颜唯的眼睛，那是一种不同于同龄人的神采。黑色的瞳仁，丝毫没有杂质，如同一口最幽深的井，无论是谁的目光在周围探一探，都会瞬间被吸引过去。
        颜唯听见声响，不经意地抬眼，正好对上女生慌乱的目光和涨红的脸。
        夏末连忙放下颜料，胡乱地拿过橡皮筋把头发束在脑后，却不知是因为紧张过度还是技术太烂，柔顺的头发竟被扎成稻草一般，还有几缕不住地往下掉。
        慢慢稳定情绪的女生，迟钝地挤出笑容向少年招了下手：“早啊！”
        “早。”仍是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冰冷的声音。
        夏末的少女情怀如同被泼了一大桶冷水一般，明显地黯淡下去。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冷冻王子啊。夏末一边在心里偷偷地想，一边悻悻地拿了调色盘和画笔开始工作。
        清晨的教室，空旷安静得如同一个久远的时空，只能听见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以及女生砰砰砰的心跳声。
         最后还是女生打破沉默：“今天是周日，怎么还那么早来？”
         “学生会有点事要来处理下。”
        “哦。”夏末低下头把注意力集中到画笔之上。
        “你画的是为学生会准备校庆用的海报吧？”
        “诶？”女生惊讶回头，看到的却依旧是那张千年不变的扑克脸。
        “我是主席。”颜唯走上前来，“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帮你。”男生瞥了一眼巨幅的画布和瘦小的女生，语气镇定地说。
        “诶？”这下轮到夏末张大嘴巴了。“呃……好啊。”

        颜唯曲着长长的腿，在夏末的旁边坐了下来。
        他面前的女生，正跪在一张巨幅的画布面前用画笔完成一张海报。
        女生清秀的侧脸上，几缕头发一直掉下来，她手上因为有颜料，所以几次用手背，都不能撩到耳朵背后。
        颜唯在侧面看着她，心里像是被蚂蚁啃噬一般痒痒的，想要伸出手去帮她把头发夹到耳朵背后。最后还是干干地咳了咳嗓子，把身子侧向窗户的一边。
        待女生涂上最后一抹色彩，距中午吃饭时间过去已经很久了。大吁一口气的女生，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被晾在一边，于是慌忙站起来寻找那个身影。岂料跪了一上午，腿早已麻木了，站得不稳，一个踉跄，差点直接摔地上。女生感到一股力道从肩膀传上来，才慢慢站稳脚跟。待看清扶住自己的人是眼前瘦高的少年时，夏末迅速地红了脸。
        “谢谢。”
        “不用。”颜唯松开手，“那我先走了。”
         夏末望着男生渐行渐远的背影，冥冥中总觉得，那个身影是一个巨大的忧伤。

         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为什么总是冷漠地面对所有人，又为什么要帮我？
        谜一般的少年，到底哪一个，才是你眼底的答案。

（七）
        夏末心事重重地走出校门，看见一个穿得像吉卜赛少女一样的女孩子在校门口等人。
        “苏艾！”夏末冲女生的背影兴奋地招招手。
        女孩子转过头来，是一张非常精致而美好的脸。眼睫毛刷得又浓又密，黑色的烟熏妆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动人。
        她看了看夏末，笑得如同阳光下的大丽菊一样灿烂。
        “夏末公主，我们回家。”
        每个礼拜日都轮到妈妈值班，于是夏末晚上便和苏艾呆在她的木制小阁楼里。
        苏艾一个人住。如果按正常年龄看，苏艾应该已经是一个高三的学生了，但是为了冲出家里的束缚，报考艺术类院校，女生简单收拾行囊就一个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用苏艾的话说，是逃到了这个城市。
        苏艾是一个长得很好看，声音很好听的女生，她经常会向夏末炫耀自己认识多少上播音系的学姐，认识多少上北电表演系的帅哥，她也经常问夏末：“你说我考北电播音系有希望么？”
        若得到的是肯定回答，女生便会非常高兴，甚至拍着桌子喊：“夏末你真是我的伯乐！”
        苏艾经常在小阁楼里拿出某首诗歌大声朗诵。她朗诵诗歌，感情很丰富，普通话也很标准，翘舌音和平舌音分得很清楚，丝毫没了南方人的口音。
        而这些时候，夏末大都在画画，有时候也画一些水粉和油画，但更多的是素描。夏末经常对苏艾诉说自己对画笔的依恋，她能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绝美的风景，但是，她不能放弃考大学，不能放下一直为自己操劳的妈妈，那个被病痛折磨得摘除了肾又切掉半个胃的可怜的女人。夏末总是一边掉下眼泪一边抓住苏艾的肩膀问：“苏艾，苏艾，我该怎么办？我不想放下我的梦想，可现在我每次抓起画笔，心里就觉得好难过，我没办法让自己感觉到幸福，也没办法给妈妈依靠。”
       夏末总是在苏艾的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看她纤细苍白的手指抚摸自己的长头发。待脸上的泪痕干掉之后，再拧开昏暗的台灯，掏出书包里的试卷和参考书，义无反顾地写下去。
        有时候，夏末看着熟睡的苏艾，不自觉地就会嘴角上扬。她知道，眼前这个表情疲倦的女子知道她太多的秘密，所以自己依赖她，苏艾是她的树洞。
        夏末有时候也跟苏艾讲讲颜唯和季晨。
        她总是像孩子一样极力地描述：“苏艾苏艾，他的眼睛幽深得像一口深井，苏艾苏艾，他的声音如同月光下倾泻出来的流水一样好听，苏艾苏艾，他今天和我一起画海报。”
        苏艾看着眼前的女生神采飞扬的样子，冷不丁地抛出一句话：“你不觉得你最近对颜唯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季晨吗？”
        口若悬河的女生，立刻像触到电一般地，第一时间收敛了夸张的手势和花痴的笑。
        “咳……咳，有水吗，口好渴哦。”

        两个都是优异到刺眼的男生，谁也不会注意到我这颗小小星辰的。我只要远远，远远地看着你们就好。

（八）
        周四下午班会课结束，社团活动时间开始。
        季晨参加的是篮球社，而夏末参加的是话剧社。两个社团分别在不同的地点进行，而且活动时间也时常错开，所以每周的这一天两个人会分别回家。
        还有最特别的一点，颜唯也是话剧社的。
        颜唯是出了名的话剧王子，凭借高贵的气质和独特的肢体语言而闻名。
        苏艾一直很奇怪，如此依恋画笔的夏末最后竟然会进了话剧社。连夏末自己有时候也会犯迷糊，怎么偏偏是话剧。夏末心里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个张扬的人，也并非真的打心里喜欢表演，于是才会在填报名表的时候报了个编剧。        
        拿画笔的编剧。
        夏末在心里恶作剧地在前面加了个定语，不觉轻轻地笑出声来。

        又是冗长繁琐且无聊的会，空落落的会议厅里，只稀稀落落地坐了十几个人。
        社长在台上抓着话筒面红耳赤地不知道吼些什么东西，听了好一会，才大致清楚原来是要在十一大社团联谊晚会上推出一个压轴的节目。
        颜唯坐在第一排的最中央的位置，据说是话剧社的名誉社长。男生轻轻地靠在座椅上，身体微微地后仰，表情波澜不惊得像一面平静的湖。
        颜唯旁边的，是安微央。
        每次看到这个名字，都会忍不住停顿一下。
        安微央。
        这三个字，代表了一个无论从身材外貌家世才学，任你哪一方面都找不出有一点瑕疵的天才美少女。安微央的漂亮，到了连走在路上的女生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地步，最有特色的是大而清澈的眼眸，微微地泛着紫色，好像在阳光下能折射无穷光线的琉璃，眼角的线条在即将上扬的地方微微上扬。
        据说，她有八分之一西雅图的血统。
        据说，她的家富可敌国。
        据说，她十五岁以前就已经环游世界。
        据说，她和颜唯一直走得很近。
        想到这里，夏末的心忽地又凉了一截。
        颜唯总是称安微央为“安微”，而自己……显然是两个字的名字给自己造成了困扰。
        夏末？根本看不出任何感情起伏。
        末末？光想想鸡皮疙瘩就掉一地。
        事实上，颜唯对自己一直没有什么称呼，想讲话的时候把头往右偏过一点就可以，更何况这些时候实在是少得可怜。
        就在夏末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夏末同学，这次的剧本就交给你负责了好吧。”虽然是询问，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哦……诶？”女生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
        “貌似你从入社起就没有交过作品吧，所以这次就拜托你了！”社长露出狡黠的笑。
        安微央从第一排回过头来，夏末平静地吐出一个字：“哦。”

        会议结束，颜唯和安微央起身离开。
        中间颜唯回头看了夏末一眼，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夏末觉得颜唯脸上的线条终于柔和了那么一点点，甚至恍惚间还觉得他的目光和自己交汇了一下，极快的速度。
        夏末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九）
        走出会场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下了一点点。天边的浮云聚拢在一起，挡住了夕阳，挡住了晚霞，甚至挡住了女生一天的好心情。
        回家的路上，夏末突发奇想地绕到了篮球场。
        球场上的人已经走得稀稀落落了，只剩下一个年轻的身影。
        砰。砰。砰。
        跳起。投篮。擦板。进球。
        男生穿的是一身灰色的Adidas，柔和而不失沉稳。前额的刘海已经被汗水浸透，年轻的汗水，从皮肤的毛孔里密密地渗出来。夏末一向很受不了男生浓重的汗味，可季晨不一样，他身上永远有一种类似于薄荷香的气味，夏末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季晨，男生当时沉思了一下，认真地说：“书上说，这是一种男性荷尔蒙的味道。”夏末想起男生认真的侧脸，嘴角又开始不自觉地上扬。
        季晨看见站在球场边上的夏末，把篮球轻巧地抓在手里，带着年轻鲜活的笑脸，向女生走来。
        季晨揉乱夏末的刘海：“我们回家。”
        夏末看着眼前的大男孩，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曾经“夏末姐姐”的地位，还是轻易地在二十公分的高度差下覆灭了。在女生的记忆里，高中以前，男生都还是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萝卜头”的形象，于是自己才可以仗着比对方早出生半天这样的微弱优势横行了十几年。夏末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横行下去，却万万没想到，一上高中，男生的个头就像春天拔节的麦子一样长得飞快，只一下子，就长到了自己难以企及的高度。
        季晨的笑逆着光倾泻过来，夏末闻到春雨过后新鲜泥土的味道。
        夏末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自己一定会喜欢上眼前这个永远保持微笑的少年。
        “夏末丫头，想什么呢？”
        “没……没有。”
        “今天开会讲什么了？”男生用长长的手把蓝球环住。
        “就是要排个话剧而已。”女生漫不经心地一边走一边踢路边的石块。
        “很好啊，你演什么啊？”
        “没有，我是编剧。”
        “编剧？编剧更牛啊，可以看自己的故事被搬上舞台，不是一件很赞的事嘛！”
        “呃……也许吧。”

        写自己的故事？
        可是，我连自己也不知道，我平庸的人生到底还能有什么精彩的故事。
        你们都是万人之上的尊贵的王子，灼灼光华，如此明亮。而我，不过是被遗弃被忽略的小配角，我的存在，永远不能引起任何波澜。
        亲爱的王子，请你告诉我，我们之间到底还能发生什么故事？

（十）
        苏艾的播音专业考试已经到了冲刺的阶段，她每天从早上的6点钟一直要练习到晚上10点钟。
        她会对着阁楼的墙壁，大声地朗读播音主持专业初试要朗诵的诗歌，一遍又一遍。
        女生悦耳的声音在空气中层层震荡变成回声，在阁楼里回荡。
        她每天要练到睡觉时都说不出话来为止。
        夏末开始给苏艾买一盒又一盒的金嗓子，或者在她疲惫至极的时候，帮她一起冲一杯热奶茶，然后告诉她，请一定得坚持下去。
        每次看到女生坚定的点头之后，夏末才可以放心地掏出参考书，左手按住本子，右手拿着笔哗哗地写。
        夏末有时候会觉得，苏艾是另一个自己。自己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的苏艾的梦想，其实不过内心懦弱自责在现实中另一种形式的表现。
        苏艾在练习朗诵的时候，夏末偶尔会站在阁楼的窗户边看风景。
        从小小的窗口向远处看，能看到湛蓝的天空和丝丝缕缕的白云。再远处，是灰蒙蒙的石头森林。
        极目远眺的时候，夏末恍惚间会觉得，眼前这个界限模糊的世界，像是在睡梦中。

        滴滴滴。
        夏末掏出手机，发光的屏幕显示着两个字：妈妈。
       “末末明天先回家一趟吧”
        妈妈总是这样，发短信从来不用标点符号，夏末曾经教过她很多次，可她总是嫌麻烦。
        女生的眉角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忧伤，回复了一条：“好。”

（十一）
        第二天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起来了。
        她把头发挽成髻，围着围裙专心地熬排骨汤。
        夏末看着眼前认真地做饭的妈妈，眼眶又开始变得潮湿了。
        自从三年前，爸爸拖着行李箱离开这个家，自己就成了妈妈唯一的依靠。如果自己争气一点点，再争气一点点，妈妈也许就不用拖着摘除了肾又切掉半个胃的身体，整天东奔西走地跑业务。
        妈妈总是说，末末，你要争气，你要好好读书，考上好的大学。
        末末，你不要画画了，像你爸爸那样，没出息。
        末末，你要快点长大，一定要赶在妈妈死掉之前赶快成长起来。
        夏末每次都微笑着一一应允，胸口的忧伤，霎时间泛滥成灾。

        “末末，你回来啦。”妈妈转过身来，拉夏末到饭桌前坐下。“快喝，这汤我熬了好久呢。”
        “谢谢妈妈。”夏末仰头扯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妈妈在夏末旁边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爸爸这个月又拿不出赡养费了，我们公司也越来越难做了，不过末末你放心，妈妈就算砸锅卖铁也会筹够你上大学的钱。”
        夏末把头垂得低低得，专心喝汤，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女生的视线，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眼泪还是水汽。
        “妈妈，我喝完了。”女生挤出一个乖巧而得体的微笑，“我上学去了。”
        夏末微笑着跟母亲挥手道再见，在踏出家门的一刹那，眼里滚烫的液体轻易地划过脸颊，没有人发觉。

        放弃吧，颜料，画笔，梦想，全都放弃吧。
        放弃吧，除了高考以外的一切，统统都放弃吧。
        女生的胸口渐渐发闷，忽而想起一个画室的朋友离开时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张明信片。她只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她说，梦想，就是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东西。

（十二）
        南方城市的五月，似乎提早进入了夏天。天气开始没有预兆地变得闷热，女生们开始换上漂亮的超短裙和好看的水晶凉鞋。
        交稿的日期一天天逼近，夏末眼前摊开的大大的A4纸，依旧还是一片空白。
        虚空到让人手足无措。
        夏末赤着脚坐在阁楼里的木地板上，一边托着下巴，一边咬着铅笔头发呆。
        苏艾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抓起夏末的肩膀使劲摇晃：“小姐啊，你倒是快写啊，不然到时候交不出剧本来，你们社长准保把你杀了。”
        夏末一脸无辜地说：“我是个拿画笔的，现在让我写字，写不出来也很正常吧。”
        “那你当初就不该把活接下来。”
        “那是因为……”夏末转身倒在床上，一时语塞。
        “因为什么呀？”
        夏末自己也愣了一下。
        因为莫名其妙的嫉妒心和自卑感？
        因为安微央实在比自己优秀太多太多？        
        摇头，还是摇头。
        女生从床上跳下来，重新回到地板上坐好。
        看着干净的A4纸，忽地又想起季晨说过的话。

        写自己的故事?
        好吧好吧，写就写吧。
        自己的故事？诶？自己的故事。

（十三）
        夏末把自己呕心沥血的稿子交了上去，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社长发信息来。
        剧本通过了。
       主演是颜唯和安微央。

        演出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偌大的剧场，到处是黑压压的人头。
        夏末和季晨坐在观众席里，一边抱着1500升的可乐一边感叹要怎样搞点过氧化氢来补充身边渐渐稀薄的氧气。
        等待开演的途中，夏末去了一趟后台。
        颜唯已经换好戏服出来了。
        男生穿着价格不菲的黑色的礼服。化过妆的脸，立体得像放在阴影里的蜡像。
        看到夏末进来，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剧本写得不错。”
        “诶？哦……谢谢。”女生微微点了下头，又害怕微红的脸颊泄露了自己的心事，于是匆匆扫了一眼，就转身准备离去。
        转身的瞬间，夏末看到坐在一旁看稿子的安微央。
        她穿的是白色的纱质晚礼服，化着精致到无懈可击的妆容，眼角还被粘上了泪滴状的仿钻。
        夏末突然觉得，在这样一只白天鹅面前，自己大概永远只能是属于丑小鸭的存在。

        话剧是根据《灰姑娘》改编的。
        夏末看着颜唯和安微央在舞台的正中央起舞，是非常唯美的华尔兹。
        大大的饮料杯里翻腾起的褐色的气泡，透过长长的吸管，直通女生的气腔。
        咳咳咳。咳咳咳。
        夏末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旁的季晨顿时慌了手脚，轻轻地帮忙拍女生后背。
        “你先看着……咳……我去去洗手间就来。”
        就在女生起身的瞬间，舞台上优美的声音响了起来。

        负责旁白的女生用甜美的嗓音念着。
        “南瓜马车，快带我离开，在我爱上他之前，我们回家。”

        下一秒，夏末听到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倾泻而出的声音。
        突然滴下的眼泪。
        没有人发觉。

（十四）
        南瓜马车，
        快带我离开，
        在我爱上他之前，
        我们回家。

        只能是诗歌的灰姑娘，
        这些鬓香的卷发，
        起舞的裙边，
        都是十二点的终场，
        月如水样，
        这最后的一曲华尔兹，
        将会有王子攥着别人的小手，
        轻轻地像风中的叶子在旋转。

        “亲爱的王子，
        请你一定要幸福。
        拜托了。”

（十五）
        夏末从剧场出来，滚烫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周围非常地安静，剧场里面舞台上美好的声音隐约地响起，遥远得好像隔了无数个时空。
        夜色中的校园，静谧得只剩下空气流动的声音。
        安静而庞大的，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世界。

        夏末在草地上坐下来。叶尖上的露水，打湿了女生的牛仔裤。
        颜唯和安微央站在一起的画面，在女生的脑海里飞速地旋转着。
        干净漂亮的男生。干净漂亮的女生。
        如此登对。

        “你在干什么？”夜色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夏末转过头，却被眼前精致的脸不轻不重地吓了一跳。
        颜唯在夏末旁边的草地坐下来。
        夏末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的声音。
        “没……没什么。诶？你怎么会在这里。”
        “演出散场了，出来走走。”男生淡淡地说道，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惫。
        “哦。”女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安微央呢？”
        “司机接她回家了。”
        “不是你送她回家吗？”女生的声音渐渐缓慢了速度，“你们不是公认的一对么？”
        颜唯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眼前的女生突然就没了声音，两颗泪珠从眼角滚落出来，紧接着是更多的液体，断了几次之后，终于开闸一般倾泻出来。

        “喂……”男生显然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好看的眉头深深地陷了下去。“怎么越擦越多……”
        颜唯弯起手指在女生的眼袋下面接着，温热的液体一下子就流到了手心。
        男生把手掌拿到鼻子前嗅嗅，闻不出任何味道。

        不如，让我尝尝看。
        虽然不知道是为谁而流的眼泪。
        请让我尝尝看，看看你的悲伤和忧郁，到底从何而来。

（十六）
        故事突然就脱离了既定的轨道。
        王子有一天突然就低下了高贵的头，看到了卑微的辛德瑞拉。
        脑袋里出现过所有华丽的剧情，突然有一天就被搬到了现实中。

        如果仔细数数，彼此有过三次的皮肤接触。分别是：
        左手肘和右手肘。
        肩膀和手臂。
        眼睛和嘴唇。

        所有的感觉忽远忽近，让我混淆了和你的关系。
        喂。
        请你走得慢一点。
        求求你，告诉我。
        求求你。

（十七）
        在制造了小小的高潮之后，事情忽然又跳回到故事最初的的模式。
        王子回到了他的宫殿，依旧是无比高贵的存在。
        依旧是冷漠的美少年，自顾自地生活在自己导演的世界里。
        完全没有理会到右手边某一颗不安跳跃着的心。

        夏末有时候会想，那个晚上，会不会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是根本未曾存在过的存在。
        抑或是，王子突然就昏了头，把灰姑娘当成了高贵的公主。
        当他渐渐清醒，于是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吧。

（十八）
        夏末又去了苏艾的阁楼。
        去的时候，苏艾正在大声地朗诵一首诗，饱含深情地。
        看见夏末来，苏艾转过头，欢快地笑了。
         苏艾穿了一身嫩黄色的小裙子，擦去眼影的样子，显得更加安静甜美。
        那个晚上，夏末在苏艾的阁楼里，和她一起看了一部日本的片子。
        大意是讲一个画画的女生，为了追求梦想放弃了父母的期待，离家出走，后来父母为了找她出了车祸，女生的精神世界轰然倒塌，最后从十八层跳了下去。
        片子拍得很唯美很感人。到最后两个女生都哭了。
        电影结束的时候，房间里的灯突然熄掉了。
        黑暗中，苏艾慌乱地抓住了夏末的手。
        夏末显然也被吓了一大跳。紧紧地依靠着苏艾。
        凌晨的阁楼显得特别安静，只听到两个女生受惊吓后剧烈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灯重新亮起来。
        夏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没事了没事了。”
        苏艾的手却越抓越紧，再也没有放开。
        夏末下意识地低头探着脑袋去看苏艾的表情。
        苏艾发红的眼眶里突然滴出的眼泪，把女生吓了一跳。
        “苏艾苏艾，你怎么了？只是停电，已经没事了。”夏末把苏艾的头拢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末末……”
        “嗯？”
        “末末……我没有报播音专业。”
        “为什么？”
        “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想要放弃。”
          女生的眼泪滴落在夏末的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十九）
        第二天夏末醒来的时候，苏艾已经离开了，带着她大大的行李箱，回到了她最初的地方。
        女生从地板上起来，揉揉已经麻痹掉了的肩膀和小腿，一垂头，就看到了窗台上苏艾留给自己的信。
        “末末，对不起。这一次，我又当了逃兵。
        我要回去了，回到那个冬天能看到雪的城市。那里有我的家，还有我的父母。
        我曾经以为，为了梦想，我可以放弃一切，包括爱和温暖。
        我以为，自己的坚强足够支撑我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天。可是我错了，我毕竟还是一个俗人，再怎么伪装也没有办法割舍对家的牵挂。
        前几天，我妈打电话过来，她说我爸的哮喘已经很严重了。
        她说，我们只是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好一点……
        然后我哭了，我突然好想我的爸妈和我的家。
        我要走了，我要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小阁楼还要离开你。
        末末，以后，你要坚强，苏艾没有办法再给你依靠了，你一定要好好爱自己。
        再见了，我最深爱的朋友。”

        夏末揉揉发红的眼眶。
        啪嗒。啪嗒。
        什么液体，氤氲了信纸上清秀的墨迹。

（二十）
        下午第四节课。
        虽然已经很靠近傍晚，太阳的光线还是明晃晃的。
        夏末抬起头望向窗外，地平线上方的落日旁边，无限绚丽的云彩从天边翻卷而起，拥挤着顶上苍穹。
        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很空了，只剩下几个被留堂的女生，埋头互相抄着前一天的家庭作业。
        季晨今天很早就走了。说是有严肃的事情要处理。
        夏末看着男生原本清澈的眼眸里，突然生出纠缠复杂的光线，想问，张口却只轻轻吐出一句“再见”。
        苏艾走后，夏末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就好象灵魂被瞬间抽空的感觉。
        季晨最近也变得怪怪的，包括颜唯冰冷的态度。
        以及那个莫名其妙的吻。
        女生的思绪一下子被搅得乱七八糟，太阳穴开始尖锐地疼，胸口渐渐发闷。
        “烦死了。”
        女生站起来，把书重重地甩在课桌上。在弄出巨大声响后，突然意识过来，只好一边对着几道诧异的目光尴尬地道歉，一边悻悻地拖着书包掏出教室。
        夏末一面踢着书包一面咚咚咚地下楼梯，走出几步之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咚咚咚地换了向上的方向。
        夏末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喜欢到教学楼的天台上吹风。那是季晨也不知道的习惯，所以每次上去，女生都有一种出逃的解脱感。
        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女生兴冲冲地握住已经锈迹斑斑的把手，用力向下一旋，卡嚓，门开了。
        在看清眼前的画面以后，夏末马上用沾满铁锈的手捂住了嘴巴。
        锈蚀的味道马上充斥了整个鼻腔。

        女生呆滞的目光那头，是两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孔，此刻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出现在女生面前。
        季晨左手揪住颜唯的衣领，右手攥成拳头高高地扬起，如同小时候夏末受欺负时挺身而出的样子。
        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男生的样子，夏末一时间却看得好陌生。
        季晨看见突然而至的女生，强硬的态度马上就软了下来。
        “夏末……”
        颜唯顺着季晨的视线看过来，也看到了呆愣在一旁的明显受到惊吓的女生。
        季晨紧握着的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揪住颜唯的左手也慢慢松开。
        颜唯拍拍被抓皱的衣服，理理已经被揪得变形的衣领，双手插进口袋，径直地走过门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颜唯经过女生的时候，扬起一阵初夏温热的风。夏末试图从男生好看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端倪，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徒劳。颜唯马上恢复了冷漠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眼神深邃得像一片漆黑的夜色。
        漆黑的冰冷的夜。

（二十一）
        高贵的骄傲的颜唯。
        温柔的亲切的季晨。
        你们曾经都离我那么近。
        那么近。

        为什么现在的你们，
        让我看得如此陌生。
        如此，陌生。

（二十二）
        季晨抓起地上的书包，上面已经沾满了柔软的尘埃。男生拍掉书包上的灰尘，走到夏末面前：“走吧。”
        女生显然是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只木讷地点点头。

        走出教学楼，太阳的光线已经渐渐稀薄了。
        地平线上残留着半个赤红的落日，把世界照耀成一片迷离暧昧的绯红色。
        男生女生并肩走着，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夏末偷偷瞄一眼季晨，男生的侧脸浸没在巨大的光影里，看不出表情。
        “我到了。”
        夏末勉强地扯出一个微笑。
        “再见。”
        女生转身准备上楼。
        “夏末……”
        “啊？”女生刚回头，就猝不及防地被男生揽过肩头。
        季晨用长长的手臂环住女生瘦弱的身体，夏末的脸贴在男生温热的胸膛上，甚至还能听到男生年轻而有力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以及均匀的低沉的呼吸声。
        女生迅速地红了脸。

        幼稚园玩过家家，总是女生扮妈妈，男生扮爸爸。
        小学做游戏，也玩过亲亲。
        初中女生脚踝受伤，男生就每天义务背女生上楼下楼。
        高中。
        如果要算的话，这是第一次吧。
        相隔无限遥远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一种异样的感觉爬上脸颊，痒痒的。女生试图挣扎了下，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箍得紧紧的。
        下一秒，女生清晰地感到，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颈脖。
        “怎么了？”
        夏末试图想看清男生的表情，却只得到一片寂静的回应。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男生松开手：“你回去吧……”从喉腔发出的浑浊的声音，带着长长的尾音，拖到最后竟是微微的颤音。
        其实听起来更像是从胸口发出的被拉长了的哭腔。
        夏末感到双肩上的重量随着某种温暖渐渐地远离了自己，抬头想问个清楚念头，却在看清男生悲伤的表情后沉了下去。
        “好，再见。”
        女生转身上了楼。少年悲伤的侧脸，最后变成了触碰不到的寂寞，寂寥地消散在黄昏的最后一道光线下。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
        遗落在黄昏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谁的私语。

（二十三）
        女生躺在床上，闭上眼，脑子里浮现的都是最近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
        先是苏艾的离开。天台上两个少年对峙的场面。还有季晨悲伤的眼泪。
        像是脑袋里突然长出的错综纠缠的墨绿色的海苔。
         一点头绪都没有。

        该不该问问清楚呢？
        冥冥之中总觉得事情与自己有关，却实在找不到开口的立场。
        我还能怎么做呢？
        拜托你告诉我。
        请告诉我吧。

（二十四）
        清晨的日光穿透了卧室里悬挂的劣质窗帘，十分刺眼。
        女生盯着镜子里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的自己，潦草地扎了头发，就咚咚咚地下楼去了。
        季晨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女生悄悄盘算了好久的巨大的心事，最终还是在少年明媚的笑颜里融化了。
        最后只好一边听男生眉飞色舞地讲可以冻死人的冷笑话，一边怀疑昨天是不是一场梦。

        颜唯也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
        一如既往地冰冷着张脸。
        唯一特别的就是，安微央来班上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最后演变成只要下课铃声一响，门口就会准时出现那个让全班男生都眼睛发亮的身影。当然安微央来的目的绝对不可能只是为了他们眼睛里的熊熊亮光。她的目的是，颜唯。
        酸泡泡又一次占据了整个心脏。
        满满的，整个心脏。

        上午第四节课。
        快下课的时候，女生终于忍不住，趁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向左微侧过头，一边拿起水杯喝水一边装做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安微央最近好像经常来找你吧。”
        原本是问句，却因为过于肯定的语气，硬生生地加上了一个句号。
        “我们交往了。”
        男生漫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女生一时间慌了手脚。手里装着刚打的开水的水杯，一下子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滚烫而疼痛的感觉，第一时间从手背扩张到了心脏深处。
        剧烈的灼热的疼痛感。
        让女生酸了鼻子。
        心之旷野，只一瞬间就被莫名的情绪席卷包围。
        啪嗒。啪嗒。
        女生的脸颊开始大雨滂沱。

（二十五）
        校医室里。
        季晨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夏末红肿的手涂镇痛药膏，一边心疼地嗔怪着眼前哭得一脸狼狈的女生。
        夏末的下嘴唇已经被她自己咬得深深地陷下去，透出殷红的痕迹。
        季晨涂完药膏，又细心问了医师相关的注意事项，最后才扶着女生出了校医室。
        此时正值放学时分，巨大的人浪齐齐涌向饭堂和校门。
        翻涌的嘲杂声充斥的双耳，女生却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穿过空气中无数的介质和电磁波，慢慢扇动鼓膜而渐渐清晰起来的那句。

        “我们交往了。”
      
（二十六）
        不知道是夏末的幸运还是不幸。
        回家翻日历的时候才醒悟到，没几天最可怕的期末考试就要开始了。
        更可怕的是，夏末发现自己对着复习资料，竟一点儿也静不下心来。
        脑袋里高速旋转的，全部是几天以来发生的事。
        苏艾。季晨。颜唯。还有安微央。
        几个人名，就像是约好了似的，在女生的心里轮番轰炸。
        最后只能是怀着乱作一团的心情，把头发绑成冲天的马尾，还在额头上扎了条白头巾。就差没在上面写上『必胜』了。
       
        夏末极力遏制自己再去胡思乱想，却在发现再怎样也是徒劳之后，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好吧好吧，只要不把我脑袋里的公式定律给挤掉，那团白花花像豆腐脑一样的东西你爱怎样怎样吧！”夏末总觉得自己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悲壮。

        悲壮就悲壮吧。
        现在无论是关于那些诸多的秘密，还是自己乱七八糟的心情，都只能给期末考试让路。
        这样好像也不错，起码可以毫无顾忌地堵上脑袋里一直嗡嗡嗡的轰鸣声，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塞满数理化ABC的考试工具。
        不必再思念那谁谁谁。

（二十七）
        考试三天。
        教室里难得地出现了就算下课人也满满当当的景象。
        对答案。准备小抄。讨论作弊的方法。
        热闹得很。
        颜唯和季晨分在另外一个试室。所以交卷以后夏末只好一个人留下来自习。
        其实这样也正是夏末所希望的。经过那么多事，连自己也不清楚该用什么样的感情来面对颜唯。偶尔在校道上遇到，女生也是低下头匆匆地走掉。
        其实根本是多此一举。永远下颌高于水平线，走路永远目不斜视的颜唯，怎么指望他能看到如此卑微的自己。
        即使是他害自己烫伤以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一句都没有。

        “太过分了吧，还说要认真复习，结果还在神游太虚。”季晨笑嘻嘻地走进来，在夏末旁边坐下。之后又还不知死活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也确实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夏末笑着捶了男生一拳。然后又在发现自己用的是受伤的那只手后，惊天动地地“啊”了一声。
        男生一下子慌了手脚。
        “怎么样怎么样？还很痛吗？”季晨紧张兮兮捧着女生的手吹气。
        在感受到周围异样的气氛后，夏末迅速地把手抽了回来。
        “怎么了？”男生一脸不解。
        “没……没什么。”

        女生复杂的心事，如同一株巨大茂密的植物，盘踞了整个心脏。

（二十八）
        最后一天考的是英文，是夏末最放心的科目。
        提前30分钟把修改好的作文誊写到了答卷上，夏末竟然开始怀念这段忙碌的日子。
        虽然紧张到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要精确到以秒计算，但忙碌点还是好的啊，起码没心情去胡思乱想。现在危险期度过了，那种忧郁复杂的心情，反而又重新充斥了整个心脏。

        最开始的那个笨拙的亲吻。
        两个男生在天台上的对峙。
        季晨流下的悲伤的眼泪。
        颜唯和安微央突然交往的事。
        颜唯害自己烫伤的事。

        生活好像成了一个一部推理小说。错综复杂的剧情，完全脱离了最初设想的发展方向。走到哪里都是谜团，纠缠着交错着，作出的每一个推论，都会被作者看作的荒唐幼稚的想法。
        可是，结果到底是什么。

        头大的时候，后面滚过来一个纸团，恰好停在女生的左脚边。
        夏末环顾四周，大家都在低下头奋笔疾书。
        夏末捡起纸团，低下头刚展开。

        突然出现的阴影。
        夏末想把纸团塞到口袋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夏末，你跟我出来一下。”
        把夏末叫出去的是一向对女生疼爱有加的英文老师。
 

（二十九）
        七月的天，到了傍晚都还是明亮亮的。
        夏末站在教学楼的顶层，看着天边的云聚拢，消散，看着毒辣的日头一点一点地柔软下去。
        放学几个钟头后的校区，人已经走得很干净了。
        盛夏的风掠过女生的耳际，呜呜呜，呜呜呜，感觉像在哭泣。

        门窗紧闭的教务厅， 空无一人。
        太阳的余辉透过窗玻璃斜射进来，照在桌子上那张被揉皱再展开的纸上，显出模糊的字母。

（三十）
        女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教室，水泥地板上，到处是试卷草稿纸还有吃剩零食的包装袋，一片狼藉。
       夏末拿出手机，十几条短信一起挤出来。
        4：30.丫头你又疯哪去了，还说好好复习？发件人。季晨。
        4：43.丫头你在哪里，我都听他们说了，我相信你。发件人。季晨。
       5：11.末末，你接电话啊，你到底在哪？发件人。季晨。
        ……
        7：03.末末，求你了，不要吓我啊。发件人。季晨。

        夏末小心隐忍的泪水终于汹涌开去，映着发光的手机屏幕，一行一行地淌进按键的缝隙。
        太阳终于还是渐渐朝着地平线的方向靠拢，窗外的天空，也缓缓地换上了夜幕。
        许久以后，女生起身，用手指揩去脸颊上的泪痕，抓起书包，揽在怀里，走出了教室。
        下楼的时候，劣质帆布鞋触碰到楼梯，发出轻微的声响，回荡在静谧的夜色中，和着蝉鸣的叫声，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心伤。

        一楼的铁门是关着的。
        虚弱的女生抬手旋动门锁。
        卡嚓。卡嚓。
        锈蚀的门锁一下一下往下掉屑的声音，被凝固住的空气无限倍地放大。
        门没有打开。

        夏末瘫坐在楼梯上，巨大的恐惧从头顶倾泻而下，轻而易举地将瘦弱的女生覆灭。
        夏夜的风，透过铁门的缝隙呼呼地吹进来，让女生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风一直吹一直吹，轻易地吹红了女生的鼻头。
        噗通。噗通。
        心里的寒意，恣肆成一片汪洋。

        许久之后，女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抓过书包急促地翻找着什么。
        夏末急急地翻出自己的手机，一边在脑海里迅速搜寻可以求助的对象。
        打开手机盖，黯淡的屏幕打出一行“电量不足”，挣扎着闪了几下，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女生心底刚燃起的一丝希望，马上就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无力地熄灭下去。

        喂，救救我。
        喂，拜托你们，谁可以救救我。

（三十一）
        夏末屈膝坐在台阶上，把头深深埋进膝盖。
        身子缩紧一点，再缩紧一点，恐惧从身体深处一漾一漾地伸出来。
        清冷的月光照过来，打在瑟瑟发抖的女生身上。

        夏末死死地咬住嘴唇，死命不让眼泪滴出眼眶。
        下一秒，女生感到有一个阴影挡住了眼前的光线。
        抬头。
        少年逆光的侧脸浸没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柔顺的头发，在如水的月色中，像极柔软的天鹅绒。棱角分明的气宇轩昂的轮廓，却是什么时候就能绽放亮光的存在。
        无比陌生而熟悉的存在。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女生的脸上开始大雨滂沱。
        低低的啜泣声，伴着一下一下轻轻抽动的肩膀，直直地撞进颜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我无助的时候突然出现？
        为什么，在灰姑娘已经丢掉了水晶鞋，南瓜马车已经失去魔力以后，在王子公主已经过上快乐幸福的日子以后，还要来抢走辛德瑞拉最后的坚强。
        为什么。

（三十二）
        颜唯在楼梯上靠着女生的位子坐了下来，没有人说话。
        黑暗里只剩下女生微弱的抽泣声。

        男生从口袋掏出手帕，紧紧地捏在手心里，但最终也只是轻轻把手帕递到女生的面前。

        “不要怕，我在这里。”

        夏末回过头，颜唯的脸此刻被月光映照着，一向棱角分明的刚毅坚强的脸部线条，竟也换上柔和。长长的眼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覆盖上幽深的眸子，被月光闪耀成一片海。
        夏末觉得，在这样的巨大的温柔诱惑面前，纵使明知是个陷阱，也会心甘情愿往下跳。

        女生接过手帕，擦去眼泪的同时，也擦去了大半的恐慌。
        夏末慢慢平复了情绪。夜色里，能够听到清晰的呼吸声。

        最后还是女生先打破沉默：“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和你一样，倒霉，被困住了。”像是预料中的，男生的声音还是照常的平静，波澜不兴。
        “哦。”夏末垂下头去，不知道该再讲些什么。
        女生从书包里拿出walkman,按下Play键，分了一个耳塞给颜唯，“要听吗？”
        没有拒绝，只是自然地接过去塞进耳朵。
        倾泻入耳的，是《冬日恋歌》里面的《第一次》。

        颜唯闭着眼睛，修长白皙的手指自然地垂在地板上。
        夏末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几乎精致得不太真实。和这样的天才美少年呆在一起，应该是美好得让人颤抖的事才对。然而此刻，女生的心，却让一种不可名状的错综复杂的情绪所包裹。
        靠得越近，就越觉得不真实。
        总觉得应该是场梦，虚无缥缈，只要一觉醒来，一切就会被打回原形。
        可是，有时候，明知道是一场空梦，仍愿意沦陷在那奢华的梦境之中。
        哪怕，转瞬即逝。
        哪怕，万劫不复。

（三十三）
        颜唯侧头靠在墙上，已经睡着的样子。
        夏末按掉音乐，把头倚在另一边的墙上，也闭上了干涩困乏的双眼。
        世界一片安静，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疲倦不堪的女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而一直假装睡着的男生，却在女生睡着以后，取下耳塞，睁开眼睛。
        颜唯看着因为穿得太单薄而蜷缩在一边的女生，不觉轻轻皱了眉头。
        男生轻轻揽过女生的肩头，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女生素净的脸上，还挂着几道没有擦掉的泪痕。苍白的脸，够不上精致，却像有一种魔力，让人心生温暖。
        颜唯看着身边的这个瘦弱而又倔强的女生，眼里生出和星辰一样熠熠生辉的哀伤。

        “可以这样就好了……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

（三十四）
        夏末醒来的时候，门已经开了。
        因为已经考完试，偌大的校园，就只剩下几个校工来打扫卫生。

        女生揉揉酸痛的肩膀，扶着扶手艰难地站起来，才发现早已没有颜唯的影子。
        “原来是梦。”女生无奈地笑笑，“就知道……”
        夏末抓起书包，发现由于按错键，walkman里面的一整卷带子都被洗掉了。毕竟是最喜欢的一盒磁带，女生不觉有些懊恼。
        不过知道懊恼也无济于事，女生把磁带塞进书包，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呐，原来是梦呢。
        明明那样真切，原来不过是梦呢。
        早应该知道的，王子与灰姑娘的戏码，一向只能出现在童话里。
        应该早一点知道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