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直都对别人说，我是个听话的女儿。其实不是。

我从小肠胃不好，吃了生冷的食物就拉稀，吃了番薯、木薯就胀肚子。可偏偏我又特喜欢萝卜红薯。肚子疼的时候总是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吃红薯萝卜了，只是病稍好又什么也记不得了。肠胃不好，自然身体就不好，常年面黄肌瘦，按照母亲的话来说像后妈养的孩子。

    父亲为此很伤脑筋，想尽办法要把我的身体调养好，并且四处找医生。还记得第一次带我去看医生，那是个头发须眉都花白的中医，他给我打脉，又按了按我的肚皮。说我脾胃虚弱，要注意平时调养，不要吃生冷的东西。抓了药吃了一段日子，照样拉稀，照样肚子发胀。

    换了一个医生，是个中年人。他看我长得瘦骨伶仃，脸色青黄，便说我营养不良，贫血，给我开了药单，就是一大堆血宝胶囊，为此父亲花了半个多月的工资。一开始，每天都带着上学去吃，同学们投来新奇羡慕的目光，好像我吃的不是药，是朱古力，第一次觉得生病吃药也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吃到后来，吃得不耐烦了，仿佛一张嘴就是铁腥味儿，而家里却穷得整整一个月都吃粥，更别说肉了。可我的脸色还是发青，肚子一样时不时不客气地胀痛起来。

    第三个医生，也是个老人，他听了关于我前两次看病经历，认为要中西结合治疗。他也打脉，沉吟了良久，终于下了结论，我的病总看不好是因为缺钙，于是带回一大包中药和钙片。吃了好一段时间的钙片，治疗的效果好像是有，拉稀少了些，反倒是隔三差五地便秘，肚子胀气更厉害，更让人难受。

    好吧，反正药怎么吃都不见好，那就不要让嘴巴再受委屈，该吃的就吃吧，我想。父亲也渐渐知道我肠胃不好的原因，就是贪吃。但他也没过分责怪我，只是要我注意饮食，不要再吃萝卜、番薯之类的东西，也不要喝冷水（那时天热的时候，常常放学回到家，口渴了舀起一瓢冷水便喝）肠胃自然就会好起来。

    可那时候我饿呀！不吃红薯萝卜，还有什么可以撑饱肚子的东西呢？中午吃饭的时候，除了红薯就是稀饭和青菜、咸菜，不吃红薯便吃稀饭，吃了稀饭，还没到学校肚子就饿了，肚子饿起来也一样难受，一种空洞洞的痛，叽里咕噜地响，像是有什么在搅拌一样，把我听课的心思全搅没了。每天放学回家，肚子早就饿扁了，总要去厨房里搜搜看，锅里有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倘若看见了红薯木薯，父亲的叮嘱、病痛的教训早就抛到千里之外。填饱了肚子，便要去田地里摘猪草，看见自家地里的萝卜长得好，忍不住随手又是来一根，解渴又充饥。

    当然，这些都瞒着父亲。他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常常回来又看见我捂着肚子，父亲蹙着眉头摸摸我的瘦脸，只说：“怎么又不舒服了呢？一定又是不听话，乱吃东西了！”或者在过道里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问妈妈我的肠胃又是怎么回事。

    一次有人给父亲介绍保济丸。他实在没办法，试着买了一盒，让我肚子不舒服了就吃它一小瓶。那些小小的闻起来有一种怪味的黑丸子，也真是神奇，吃了我的肚子就不闹革命。当然后来生活条件改善，身体慢慢好些了，肠胃功能随着也似乎好了许多。直到现在，家里都会备着保济丸，看见它心里都会升起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父亲的肠胃也一直不好。先是胃穿孔，补了又不行，最后只得切掉三分之二。后来父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的时候，肠胃也变得更糟糕了，水果蔬菜、肥腻一些的肉类等都不太敢吃，吃了便消化不良。曾经一次，我买了石膏豆腐煮鱼头给父亲吃，结果害他拉肚子拉了整整半个多月，上医院也不见好，最后听了熟人的偏方，把番石榴树的叶子烤成灰冲水喝，才止住了拉肚子。

    父亲因为肠胃不好，他的床头便堆放着许多肠胃药，其中也有保济丸。一进他的房门，常常能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我便知道他的肠胃又不好了。当年我的肠胃不好是因为贪吃，稍稍注意一下，吃些保济丸是容易控制的；父亲的肠胃却是因为实质性的胃病，加上心衰病越来越严重导致供血不足，所以那些保济丸、健胃丸之类的药其实是没用的。可老人的想法不一样，他总是想贪方便，拿来成药吃吃看，结果总是埋怨这个没效那个没用。

    那时候父亲已退休在老家住。我常劝他不舒服便下梅城来看病，可父亲不听，总是怕麻烦我，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下梅城来看病。以致拖到后来，连饭也吃不下了，只能喝些粥汤，身体也就每况愈下。因此我说不服他时总是很生气，甚至说出一些很不顺听的话来，而父亲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声不吭。

    我和父亲都是不听话的人。还小时，我不听他的话，净让他操心；等到他老了，他也不听我的话，总怕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