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奶奶通电话。

 

     “奶奶，家里冷吗？晚上被子够不够暖和？记得多穿些衣服，别冻着。你的奶粉、麦片还有吗？没了要告诉我一声·····”“家里孩子乖吧，你要注意身体保养，别只顾着我们老人家，多喝些红枣杞子汤，吃的别太省，上次回来脸色都不好看······”

 

      每次，奶奶都叫我注意身体、注意身体，都是一些本该我对她说的话。每次和奶奶通电话，都是她说她的，我说我的。她说的我听得一清二楚，我说的她却一句也没听懂。可只要我听得到她的声音，也就满足了。

      有时遇见熟识的村里人都会跟我说“你奶奶好像不会老，身体还是那么好。”我听了也总是说“是啊，奶奶越活越年轻了。”

      岁月一天天流逝，奶奶怎么可能不会老？只是，别人慢慢老去，心也跟着一块儿老，而奶奶只把岁月刻在脸上，心却越来越像孩子。

      我没回家的时候，常常打电话给母亲问奶奶的情况。一次，母亲对我说：“你奶奶总是最乐呵的了，每天都出去逛，有时在家帮着看看小孩，她都是嘴巴不停，不是笑得没眉没眼，就是叽里呱啦唱起歌儿。什么‘小花狗，汪汪汪，汪汪汪····’什么‘三民主义好，三民主义好···’惹得小孩子咯咯直笑，哪儿像个老人样儿！”

      我听了母亲的话，忍不住笑，心里泛起一层层温暖。奶奶今年九十六，没读过书，只会唱她小时候唱过的歌，而且还是带着懦软的梅县客家口音的。我还小的时候，她唱给我们兄妹听；如今弟弟的孩子还小，她又唱给他们听。过了那么多年一点儿没变，难怪别人说奶奶看起来不会老。

      奶奶在我眼里也一样不曾老。每次回家，去她房间里，她还是当年那样细声软语和我说话。“饿了不？桌上有饼干，村里七婶给的，我说不要，她偏要塞给我······呶，这是你买的奶粉，还没吃完哩！这条裤子是你嫂子刚买的，太长了。那是你妈妈买的暖水壶·····要自己保养自己的身体，老了才不会受苦······”奶奶一边不停地说着，一边手里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指给我看她的东西。

      吃过饭，她说要出去散散步。出门前一遍遍地，对着镜子梳理着她那掉的没剩下几根的头发，不服帖的地方还用梳子沾了水再梳。经过不锈钢的窗纱门旁，又停下来在那如镜子般的不锈钢门前面照了照，拉了拉衣角，才出门去。母亲在一旁笑：“你看，七老八十了还那么爱靓。”

      前几年，一家人去北京玩，第一次坐飞机的奶奶像个孩子似的东张西望，很好奇的样子。我们带她去天安门、鸟巢、天坛，也去长城，问她要不要休息？总是说不累不累。晚上我都累得要趴下了，奶奶还问我，怎么不带她去逛逛街。后来回去，村里人问起她的旅游经历，问北京是怎么样的，她说“北京很大，很热闹，连厕所都像饭店一样香喷喷，地板光滑滑得都可以当镜子照人。”听到她的话，我们都笑翻了。奶奶有一颗简单的心，又怎么会老。

 

      奶奶性格和善，从不与人计较得失，也不说人闲话。记忆中，奶奶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人要有志气，做人要正直”、“人要行良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要学会忍，忍一忍，什么再辛苦的都会过去。”“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奶奶虽然没读过书，但她说起来一道一道的，且通俗易懂。家里兄弟姐妹中算较有“出息”的二哥说，还小时，很少有农村孩子会有自己的理想，可他从小就有，便是受奶奶的教育影响。而母亲是个寡言的人，每天都忙着干活，从来不会对我们要求什么，也不会教我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父亲又很少回家，于是奶奶便在不知不觉中承担了教育我们兄妹的重任。

 

      奶奶也会像别的老人一样偶尔说起她还小时候的事儿来。“每次我父母过番背回来，都会带给我许多许多糖果，也有许多许多衣服，那是我最欢喜的时候······”“元宵节你姨婆邀着我一起去张屋、王屋看礼花，也是很好看的·····”奶奶小时候在梅城度过，一定是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因此奶奶每一次说起，都笑得眼睛眯成了线，说到高兴的事情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奶奶从没有对我们说起过她多舛的命运。我能知道，都是长大了从亲戚那里听到的故事。关于奶奶八九岁就被卖了当人家的童养媳，后来被家婆虐待赶出家门、改嫁，丈夫有了小老婆，又带着女儿改嫁到这家穷得一无所有······似乎都是些悲剧，写下来也许十箩八筐都装不完。可是，那些好像不是真实的，每当奶奶笑得张开了她那只剩下两颗门牙的嘴巴时，我便不相信那些故事是真实的。我曾偷偷在奶奶深深的皱纹里流连，总想找到一丝曾经的不堪留下的痕迹，可是没有，有的只是一脸对世事洞明的平静。让人觉得奶奶不是患了失忆症，便是她觉得人生的幸福太多，多得忽略了曾经的心伤。

 

      记得还小时，和奶奶闲聊，曾向奶奶抱怨过自己的模样。我说：“奶奶，你看我的手脚太大了，难看。脸型也不像妈妈那样好看啊。”奶奶呵呵笑着说：“没事，脚大踏地稳，手大抓财稳，脸大好上粉。”一句话惹得我笑弯了腰。后来遇上一些烦恼事儿，都跟奶奶说，往往她只几句话，我便茅塞顿开。仿佛所有不好的在奶奶眼里都会变成美好，所有的不幸在奶奶心里都只是过眼烟云。

 

      曾经的辛酸都不在了吧，可到如今，生活依然会跟她开玩笑，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奶奶仍旧是一脸平静。她只是说：“该走的人是我。命啊。”命运，谁又能左右呢？也许，奶奶因为相信命运，所以对于生活中的一切都愿意去承受，所以才越活越年轻。

 

      可能在别人眼里，奶奶的一生简直就是悲剧，可生活在奶奶心里，悲伤只是幸福的铺垫。怎么样的生活，到底怎么才算是幸福的模样呢？也许，是悲还是喜，并不在于别人的眼光，也不在于到底吃了多少苦，享了多少福，只要心有希望，心存感恩，活着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