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又走过江北那条熟悉的老街,姑姑家的老屋就在街边。每一次站在姑姑家的屋前,总会不由自主地张望,总是有一种感觉,只要我上前去敲门,姑姑就会从那扇木门里走出来,唤我进去。
从我的家到姑姑的家,算起来不过是一河之隔,过了梅江桥再慢慢再走十分钟就到了。而就是这么短短的一段路,于姑姑还在的日子里,我一次次想走过去看望她,却又一次次迟疑着,仿佛那是要翻山越岭般,难于走过去,有时甚至都已在她家门前,却还是举不起敲门的手。迟疑着迟疑着,那段路就成了永远走不过去的路。总以为只要自己不说,那种悔疚的感觉就会慢慢消失。可是,每每念及,心里又怨起自己来。
那些时日,我想见她,又害怕见到她。害怕和她单独相处时那一种不知所措的沉默,害怕整个屋子里弥漫着的,深不见底的,空洞的感觉。 其实我也很少见她,这么多年来见她的次数平均起来一年不足一次。而就是这些稀罕的见面里,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深深地,刻到心里深不见底的地方去,一直不愿向人提起。
第一次见她,大约是在十岁左右。奶奶的娘家在梅城,每年春节过后,要从兴宁老家坐小火车回娘家,自然也要去一趟姑姑家。那一年,奶奶带上我同去。如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我,对如此陌生的一切既感到有些怕,又感到好奇。我和奶奶穿街走巷来到到姑姑家的大房子前,敲门,大门打开,姑姑出来引我们走进去。她两只手优雅地握在胸前,轻轻地走路,轻轻地微笑,说起话来也轻轻的。随她穿过幽暗的走廊,我的脚步也跟着轻轻起来。她长得跟奶奶很像,连走路说话都像,只是因为姑姑是读书人的缘故更多了一些文雅的气质。她的话很少,只是问我们饿不饿,不等我们回答又自顾自地走进了厨房煮了两碗肉丸面条,端给我们。而她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吃完。午后暗淡的阳光掠过檐角洒在印满苔痕的天井,照在姑姑的身上,给她的脸镀上一层迷离的光。
那面条的味儿现在隐隐还记得。姑姑给面条下了一种叫“鱼露”的调味,因为没吃过,吃起来特别不一样,是我以前在乡下从来没尝过的味道。奶奶和姑姑时断时续说些家常事,我不喜欢说话,也没兴趣听。只喜欢看姑姑苍白秀气的脸,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看,只好时不时地偷眼瞥一瞥,又低下头去看天井的阳光。在姑姑家的那几天里,没有听姑姑大声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见过她大笑的样子。她像是一只她自己的影子,仿佛不是真实的存在。她总是无声无息突然就站在你的身旁, 让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手足无措起来。也许是因为我习惯了乡下的阳光,站在在幽暗的房子里,迷迷糊糊地觉得到处散发着一种神秘寂静的气息,让人感到压抑。
那也是第一次去梅城。到后来来梅城读书,也断断续续去过好几次姑姑家,和姑姑、姑父熟悉了一些,却依然改变不了姑姑在我心底的印象。我一直迷惑,她不像是尘世的人,更像是不小心误入人间的仙子。她和人世之间就像有一扇隐形的墙,她怀疑外界的一切,不和陌生人说话,除了买菜也不逛街不串门,除了亲人谁都不理。有时候看她好像在发呆,又好像在沉思。或者像在竖起耳朵在听谁说话,继而又自言自语起来。后来听姑父说起,姑姑有幻听症。再大一点时,从奶奶口中得知姑姑曾是梅城一所中学的老师。据说因为文革时期的批斗,引发了忧郁症,严重的时候曾去跳井。奶奶在乡下也常常为姑姑到处求神拜佛。这才为我心中的迷惑找到了答案。
有时我想,善良文静的姑姑为什么会患忧郁症呢?一定是世道太险恶,她又无能为力保护自己,只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许那样才不会被人伤害。可是又已经被伤害了,患忧郁症又有什么用呢······想着想着,心里便会为之难过。 或许, 在文革时期,不管是患忧郁症还是精神病的人,都比那些“正常人”正常。正因为黑白颠倒,所以正常人才被害得不正常。
后来每次见姑姑,心里总忍不住想去知道,她那平静的表情下掩藏着的到底是什么。她依然不爱说话,随着年龄的增长,似乎更无法跟人沟通。她说的只是她想说的话。一些似乎答非所问、毫无头绪又仿佛是高深莫测的话。就算是后来相濡以沫的姑父去世了,姑姑的表情也一样看不出半点悲伤。表姐说,姑姑一直认为姑父不曾离开。我相信。因为姑父活在姑姑的心里,所以她并不孤独。
因为表哥表姐都在外地成家立业,姑父去世后,大房子里便只剩下姑姑一个人,但她坚决不肯离开。无奈,孩子们只好偷偷以假出租的名义出钱请来一位阿姨和她相伴,只负责向表哥表姐汇报姑姑的情况。姑姑只喜欢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不要人服侍她,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直到在她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患胃癌的姑姑,连衣服也还是要自己洗,饭要自己煮。她不相信自己的病,不肯去医院,自己翻看《本草纲目》,调养自己的身体。不知她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她身患绝症。她从来没有哀叹过,从来没有表现过害怕病痛、害怕死去。
我不知道,生活中的悲和喜、痛和累对于姑姑来说到底是怎样的感觉,是不是早已像传说中的佛陀那样参透了世间人情冷暖?是不是在她眼里一切都只是梦幻泡影?只是觉得她的坚忍早已超出了常人的限度了。所以我不能以常人的想法去思量姑姑,也害怕面对她,面对她时我说不出话。那种感觉像是和自己的灵魂相处,说不说都枉然。也或许,在她的意识里,我们、包括她身边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她不是尘世间的人,她是一不小心走错了路的仙子。姑姑的去世,我更愿意相信她是“回家”了,在秋意渐浓的时候回到了她真正的家。我一直这么想着,似乎心里好过了许多。只是,在这样的季节里,一想起她,心里不免又内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