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大楼左边的侧门旁,有一块小小的空地,种着两棵树,一棵我叫不出名儿,另一棵正好种在窗户下边,我觉得是紫玉兰。
从侧门进去上楼梯的时候,一抬眼就能看见窗格里紫玉兰影影绰绰的枝叶。已是秋天,从它们苍翠的叶子上却寻找不出秋的气息。注意到紫玉兰,是在今年春天三月份,那时它的花儿开得正欢。父亲当时在二楼住院。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玉兰花的缘故,每次去看望父亲,我都爱从那扇侧门进去。 常常看见那给人带来春意的花朵,总会慢下脚步留恋地频频回望。
在住院大楼里,几乎每天都有人进院也有人出院。同一个病房的人,如果有谁先出院了,还在住院的病人都会真诚地说一声恭喜出院之类的话,并祝愿不要再相见。病人或者家属之间,大多都友好相处,特别是隔壁床的病友,只要精神上许可,都会有事没事地唠叨起来。说说家常事,或者彼此的病情等等。
那次父亲隔壁床的病人是一位八十岁左右的老人。父亲刚进院时,她已经治疗了一段时间。 一直都躺着,也不多说话。被子盖得严实,只露出一张脸,一张看起来显得年轻的脸,红红白白的肤色,不见有多少皱纹,若告诉我她只有五六十岁我也相信。不知怎的,见到她的脸,我就不由地想起那楼梯窗口看见的紫玉兰。服侍她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很爱大声地说话,大声地笑。后来经她絮絮叨叨的聊天中才知道,老人是一位退休干部,家里有三个孩子,家境不错。她自己是被请来的护工。刚住院时,老人说话还清楚,过来几个星期,到现在说话都说不成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全身无力,连抬腿举手都不能,别人帮她翻身的时候,就像面团似的,软趴趴地粘在病床上。
老人的子女轮流每天会过来看看,并带上住院的必需品。对护工习惯性地交代几句,又回去了。那位护工说,她家的孩子都害怕服侍老人。“我可不怕,在我手里过世的都有好几位老人了。”她自豪地说,又哈哈地笑。她有事没事总停不下嘴巴,母亲坐在父亲床边,望着虚弱的父亲,却没有心情搭话,更多的是愁颜相对。
半夜里,隔壁床的老人哼哼地发出呻吟,不知说些什么,还是哪里不舒服。护工阿姨却睡得昏天地暗。母亲过去叫醒她,她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老人继续哼着,母亲只有无奈地叹气。
第二天一大早,医生护士来查房。他们发现老人的后面贴着床的皮肤有些发红溃烂。他们责备护工,收了人家的钱就要好好帮人护理,要帮老人翻身抹身。护工点头连连说好。老人的情况很不乐观,连喝水都有困难,吞咽的时候憋得脸色发紫。不由得让人又想起那楼梯口的紫玉兰花。
忽然间老人又呼唤起来。我们都听不懂她要说什么,护工也说听不懂,还饶有趣味地学舌,笑声不断:“di du dui······是要水呢,是不是饿了?还是要帮你按摩啊······哈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看惯了生老病死,护工的眼里没有悲伤。她看看手里一大瓶老人喝不下去的蛋白粉汁,可惜地摇摇头:“太浪费了。”仰起头一口喝光。顺手抽出旁边桌上放着的湿纸巾,那是老人的孩子交代她给老人擦屁股时用的。她用纸巾在泛着油光的脸上来回地擦,擦完又用双手使劲儿扯了扯纸巾,对我们说:“这种纸巾的质量多好啊,怎么扯也扯不烂。你看哦!你看看!······”我们都不想说话,只好礼貌性地“哦”了一声。
上午老人的孩子过来了,很快又回去了。父亲身体很虚弱,一直都没下床。我们不敢离开父亲的病床半步。母亲忧虑的眼神常常让我心神不定。我们都不希望病房里的人高声说笑,可是护工阿姨还是停不下嘴巴。我们提醒她小声点,好不容易等父亲睡着了的时候,母亲小声对我说,真不理解隔壁床老人的孩子怎么放心这个护工来护理病人。
吃过晚饭,护士过来量血压。“护工呢?”听见护士叫唤。我们摇头说不知道。晚上护工出现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大袋食品,她说晚上无聊,就想吃零食,你看我这么胖就这么吃来的。她的双手在她圆滚滚的壮腰上比划着,还炫耀式地转个圈。母亲说,护士找你呢。她满不在乎地笑笑:“没事的。”夜里,隔壁床的老人又呻吟起来。护工依旧睡得天昏地暗。母亲却一有动静便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次次经过楼梯口,看见那玉兰花一瓣瓣地凋落。一丝伤感不免涌上心头 。父亲渐渐可以下床站一会儿了。那隔壁床的老人却依然软绵绵地躺着,身子不见起色。她的脸色却越来越暗淡,就像那落下来的玉兰花瓣。
又过了一个星期,父亲出院。隔壁床老人的生命顽强地坚持着。只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们离开的时候,和同病房的人打招呼说再见。他们,包括那个护工阿姨,也热情地祝贺我们。我又回头看了看那位隔壁床的老人,她静静地躺着,脸上已苍白得没有血色。
现在已经是十月了。父亲这次住院已不在二楼。时不时还是忍不住地绕到侧门去,总想看看那棵紫玉兰树。它的叶子还没有落,翠绿得没有一点秋的气息。望着那玉兰花树,又想起春天里那曾经盛开的花,想起那位老人曾经像玉兰花那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