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回乡下老家,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站在楼顶上消磨傍晚的时光。特别是在秋日的黄昏,桔红色的阳光透过那高大浓密的枝叶,斑斑驳驳,充满诗意地洒在楼顶的阳台上。因为我家的楼房地势较高,抬眼望去,整个村庄、田野便尽收眼底。楼房右边是一片祖屋,我们村里人,在我这一辈以前,包括我,都是在那里出生、长大。二十多年前起,村里的人们便陆陆续续从那祖屋搬出来,住进自己新建的楼房里。现在老屋瓦面残破,有好些房子已坍塌了,庭院里长满了野草,七零八落地显得格外荒凉。我总觉得,那老屋,就像是被人们遗忘了的老人,在落日的余辉中抖抖瑟瑟地翻晒着发黄的记忆,风偶尔吹过,隐约传来她弱弱的叹息。
那老祖屋里最后一个搬出来的是一位老妇人。说她最后搬出来,一点也没错,她是孤零零地在那老屋里死去的。她死时已是九十六的高龄,我们无论大小都叫她梁婆。至今,每当我看到老祖屋,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她其实并不是孤寡老人,虽然早年丧夫但她有三个儿子,在那个以子为贵的年代她应该过得上尽享天伦之乐的生活了。然而,事实上自她的儿子们成家后,就与他们分开住了。他们说是老人自己要离开他们的。
从老祖屋大门往左就是一条村道,经过我家门口,通往圩镇。那时候,一大早常常可以看见瘦小的梁婆一只手提着个空麻袋,一只手扶着微驼的腰背,蹒跚着从老屋里出来。谁都知道她要上镇里去捡废品。她爱和每一个碰见的熟人打招呼,她总是喜欢拉住人唠叨个不停,说着说着就笑眯了眼,露出仅剩的几颗门牙。如果见着了小孩便把马上把她那枯瘦的手伸进围裙兜里,像变戏法般掏出糖果饼干之类的零食塞到孩子手里。孩子们却总是转身就把那些零食丢掉。大家都说她的东西不干净。也许她自己的孙子孙女们还小,也许是那孩子们听了大人的教训,也避着她。她的儿媳就更嫌弃了,说她身上有股味儿,甚至不让她去她们家。可她好像并不懂避嫌,照样逢人便热情地招呼,照样用废品卖来的钱买零食哄小孩。以前我问过奶奶,干吗梁婆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去拾废品。奶奶说梁婆是个闲不住的人。开始她儿子们每人每个月供她五十的生活费,叫她不要去捡垃圾,丢人。可梁婆不听。于是生活费也不给了。奶奶说着不由地叹了口气,说只有老人才懂得体恤老人的心思。
记得一个冬日,天有些阴冷。我从城里回老家,刚下汽车就看到了她。她依然拎着个麻袋,不过已经装得鼓鼓的。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又有些困难地弯下僵硬的腰板,要去捡一个别人丢弃的矿泉水瓶。我叫了一声“梁婆”,她老半天也没认出我是谁。我说了我的小名,她恍然大悟般笑起来,说自己眼睛不好使了,熟人也认不出了。还说我一转眼都工作了,小时她还帮奶奶喂过我吃粥哩。又问我有没有常常回家,说奶奶很惦记我,得多回家看看。她说着又习惯地伸出手,然而快碰着我的手时又立即缩回去了,并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我问她要不要回去了,我可以帮她拿袋子。她却坚决地拒绝了。她说她拿得动。说着一把抓起麻袋搭在肩背上。麻袋仿佛比她还大些,从后面看去,便只看到她那一摇一摆拖拖拉拉走着的两条腿。
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是在我自己家中。那是她死去的前一年的大年三十。我们那里大家都觉得吃年夜饭越早越好,于是从中午开始,甚至连午饭也不吃,家家户户就忙着贴对联、做年夜饭,到处都洋溢着春节的喜庆气氛。每听到一阵鞭炮声响,我们就知道村里有一家人已经准备吃年夜饭了。我们家没那么讲究,便常常是晚一点才吃饭。妹妹却闲不了,爱跑出去看看谁家吃饭最早,七嘴八舌地议论谁家的鞭炮最长响得最久。当我们也准备好吃饭的时候,妹妹回来说,全村就数梁婆最可怜了,三个儿子都没叫她去吃年夜饭。奶奶听到了,忙叫我和妹妹去看看梁婆,并说不管她吃了没都要把她叫过来热闹热闹。
我们姐妹俩跑到老祖屋梁婆家时,只见她正坐在门前的破旧的矮桌子旁吃饭,桌上放着一小碟豆干,一小碗红焖肉,还有半瓶黄酒。她经不住妹妹的相劝,便随我们回家去。梁婆本是个爱说话的人,碰上个像奶奶那样热心的人更是一边吃一边说个不停。奶奶给她倒了自己浸泡的补酒,一个劲儿地给梁婆挟菜。我常常听奶奶说,梁婆之所以能长寿,其中原因就是爱劳作和每晚都爱喝点儿。梁婆跟奶奶说起她们年轻时的有趣事,讨论她们以前一块儿的几个谁身体更好谁更有福气。梁婆重复颠倒地说着笑着,奶奶乐呵呵地陪笑着。由始至终,梁婆没说过一句关于她子女不好之类的话,反而说到她的孙子孙女时开心地笑。那时,我不知怎地突然想到,梁婆能长寿,最关键的应该是她宽容乐观的心态吧。
吃过饭,奶奶邀梁婆留下来明天再回去。她却执意要回自己屋里去。于是我们姐妹俩又搀扶着不停地絮絮叨叨的梁婆,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她黑暗寂静的老屋里。不远处的天空时而绽放着美丽的烟花,鞭炮声此起彼伏。然,那美丽不属于梁婆,那热闹不属于老祖屋。此时的老祖屋在炮竹声中更显冷清,只有大门口悬挂着的两盏红灯笼才给人一点点节日的温馨。当大家都在自己的新楼房里庆贺新春的时候,谁还会在乎那老祖屋是否热闹是否冷落呢?至于梁婆,或许也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孤独。就像那老祖屋,几百年来独自经受着风风雨雨,任劳任怨地养育了一辈又一辈的人。
梁婆去世时正是金秋时节。谁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人世的,也许已经过了两三天,才在老屋里被人发现。大家都说梁婆高寿去世是件白好事,不应该过于悲伤。全村的人都来帮忙。往日清冷的老祖屋忽然间变得喧闹起来。于是唢呐声不再凄切,哭声不再悲哀。自此后老祖屋就不再有人居住了。
只是,每次看见那风雨中日益残破的老屋,心里仿佛又听见那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