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之秋

                          （四）

        晨雾笼罩山野，灰白的帷幔里车辚辚、马萧萧，穿行在蜿蜒的山路，渐行渐远。后面跟随的一支单骑，在敬亭山下的岔路口停住了，犹如一出皮影戏的画面，装点宣城的深秋。

        群山象一组剪影，玉带似的宛溪若隐若现。

        李华是唐代有名的散文家，官任朝廷监察御史。最近出使东南，路过宣城。几天前，李白邀他同登谢眺楼，携酒览胜、谈诗论政。结果，李华传出的朝中近况使他又添新愁：

        那个口蜜腹剑的李林甫，虽然在天宝十一载死了，但接替他的杨国忠也是一丘之貉；

那个曾很有作为的唐玄宗，已沉缅声色不能自拔，今年秋，他照例率杨家姊妹赴华清池，温泉水滑，皇上乐而忘返；

      关中水灾，霖雨达六十日。长安米贵，一片啼饥号寒之声。

……

      李华也深感从政如骑虎，身负监察重任，专司考核吏治，发现不法之事多起，一旦追根究底，又难免牵涉朝中权贵，为此，他反而觉得自身难保。李白听来深感失望，眼前秀丽的山川风物仿佛弥散了愁云惨雾。他凭栏望尽飞鸿，忽然发狠将酒杯捽在地上，拨出腰间宝剑、仰天起舞悲歌：“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华的马车远去了，山野重又复归宁静。李白孤零零地伫立路口，怅然若失，不觉潮湿的雾气沾湿发白的双鬓。他郁闷异常，于是缓缓掉转马头，走到山间的敬亭里坐下来歇口气。

      雾渐渐消隐，天蒙蒙亮了。山坡的林间栖鸟“啁啾”着纷纷飞向天空，遁迹远去了；天上一片白云也乘风作逍遥游。他双手盖膝，端坐不动。突然，一种难熬的孤独感浸透整个身心，眼前只有敬亭山为伴，其余不复存在了。

      长久的枯坐之后，他刚站起身，一股松风传来时断时续的清脆笛声。

      鸡鸣阡陌，宛溪北流。山路旁的一株垂杨下、渐渐的聚拢着一群人。李白翻身下马，透过人缝看去，不由觉得惊讶：树荫里竟坐着一个碧眼黄鬓的胡人。他风尘仆仆、颜色憔悴，向围观者躬身揖手，操一口流利的汉语说：“晚生自幼随父入秦，家居长安三十余年矣；如今关中水灾、生计艰难，现流落江湖卖艺为生，到此献丑了，望多多包涵。”一个穿长衫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答道：“江南曲调温婉有余，阳刚不足。我辈慕盛唐之音久矣，请为各位父老乡亲奏一遍风行西秦的羌笛十曲如何？”

      胡人点头允诺，他握起玉笛凑近嘴唇，微微的偏着头，当四下肃然时，笛声响了。

      他先后吹奏了《梅花落》和《出塞》两曲。何谓《梅花落》？因这笛音嘹亮，响遏行云。如阵风吹来，一树梅花纷纷飘落。而听《出塞》曲，似见昭君西去，眼前大漠日昏，风沙扑面。

      笛声，象一股突发的秦岭的风，呼啸着、奔飞着翻卷而来，转瞬间便跨越了千山万水，涌遍宣城上下，涌遍江南的秋野，浩乎苍茫、渺乎无际…

      李白愕然凝望之余，忽然感觉如腾空梦游、心曳神迷，飘飘不能自已。忽然，他撇下人群返身跨马。“太白先生，您怎么啦？！”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他挥动马鞭、双腿一蹬，驱马朝北方夺路狂奔而去…

      长安，我梦里的长安在哪里！？飞过这云山渺渺、飞过这烟水茫茫，跨长江、渡黄河，越过中原大地，直扑凛然潼关。壮美的八百里秦川和京都长安分明就在眼前─我看见了车水马龙的十里长街，看见了巍峨雄伟的凤阁龙楼；晓钟动地、冠盖如云…

      长安，别来无恙乎？ 早朝的时辰已经过去，一身系天下安危的皇上，如今你在哪里呵？！

      一个马蹄闪失，他下意识握紧缰绳，身子前倾，蓦然惊醒，而双眼已经模糊。

      笛声，仍在耳边萦回，久久不绝…

      他极目北望、歌吟当哭：

                      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

                      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

                      愁闻出塞曲，泪满逐臣缨。

                      却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

                      风乍起，敬亭山上下，秋叶如蝗虫纷飞…

        天宝十四载，公元七五五年十一月，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以“清君侧”为名叛变于范阳（今北京西南），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爆发了，河东诸郡望风瓦解。公元七五六年六月潼关失守、长安沦陷，当了四十三年太平天子的唐玄宗仓惶逃往四川。“安史之乱”使国家遭到重创，号称盛世的唐王朝从此江河日下。

       公元七五六年冬，正在廬山隐居的李白怀报国之心，经皇子永王李璘三次遣使聘请，出山为李璘军中幕僚。岂料事与愿违，转眼之间成了宫庭内讧的牺牲品，因此获罪流入夜郎。李白一生所表演的悲剧旋即接尾声，这是后话了。